伟人的谬误比小人的真理更富有成效。 ——弗里德里希·尼采
1952年秋天,尤金进了南加里弗尼亚的波莫纳大学,住进了大学的学生公寓。
那时,尤金已是个身高一米八八、个子修长、体态优雅的小伙子了。他的皮肤白皙,下巴宽宽的,牙齿洁白,鼻子长长的,非同一般地犹如雕刻出来的一样,额头高高的,一头浓密的褐发径直梳向脑后。最突出而吸引人的是他那双体贴人意、洞彻人心的蓝色大眼睛。他常常身穿一件白衬衫,袖子向上卷起。
波莫纳大学与斯坦弗大学被公认为加里弗尼亚最好的私立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几所小规模的文科院校之一。它和哈佛大学一样,是由新英格兰的公理会信徒创办的,以“橘林区的牛津大学”而著称。它仿效牛津大学,由几所各自独立的分院所组成。波莫纳大学的许多教授来自东部的那几所被称为“常春藤”的大学,一些教授是获得罗兹奖学金的学者。由于每个教授只带十个学生,因此学校十分重视对每个学生的个别培育。但是学校的入学率却非常低:每四个报考者中只有一个人被录取。
由于学院的公理会背景,在尤金就读于波莫纳大学时,它是保守派的重镇。在这些战后经济繁荣的时期里,学院的气氛是宁静而自鸣得意的的。建筑物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在晴朗的天空下,绿树成荫,花草遍地。那里的气候温暖宜人。邻近的小镇只有几千居民。
在那个时期,无论在美国的哪一所规模较小的大学里,学生都极其重视知名度。每个人都知道谁是受人欢迎的,谁不受人欢迎。那些被学校当局选拔出来、被认为最有可能获得重大成就的学生被称为“精英份子”。他们是敬业与正直的代表,成了那些傻里傻气的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幕后顾问。就如那时的一个学生所说:“每个人都梦想成为精英份子,每个女孩都梦想嫁给一个精英份子。”大多数的“精英份子”也是“纳皮士”——最受人尊重的学生联谊会成员。
就像在高中时期一样,拥有一辆汽车、开车兜风仍是非常时髦的事。最受大众欢迎的社交活动是跳舞、海滨游泳、滑雪,橄榄球尤其受到大家的喜爱。每场球赛之前,大家会在球场内点起篝火,围着篝火举行造势活动,那时,大家会一起唱起那首深受大家喜爱的校园歌曲:
咚,咚,咚,咚…… 鼓声打破沉寂 回荡在波莫哈纳的上空 勇士们的歌声 回荡在波莫哈纳的上空……
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入学过程还包括其它的一些大型活动,其中有为女生举行的“甄选”礼以及与二年级学生进行一场狂野的泥战。
对于所有这些活动、所有这些追逐名利及成功的渴求,十八岁的尤金都漠不关心。假如这就是“真实的生活”的话,他越来越对此表示厌恶。他仍然像先前那样的沉默寡言、喜欢沉思,尽管如此,某种激情正在他内慢慢形成。他的首要目标是在他自身内寻找他为何要存在的原因,以及深刻地认识并理解现实。所有其它一切在这一目标下都显得毫无意义。
为解决他的这一“终极问题”,尤金很自然地使用了他的最大财富——他的智力。他开始认真学习西方的哲学,他在哲学系选修了好几门课程。他的一位老师是弗雷德里克·桑塔格,他是一位严格而又苛刻的教授,他早就成了波莫纳大学的一个传奇性人物。
在大学一年级结束时,尤金写了一篇论文,概述了当时他所得出的哲学结论。那时他只相信自己的逻辑理性、他的科学及数学知识,并从斯宾诺莎的天才思想里得到一些启发。在这篇题为“上帝与人:两者之关系”的论文里,尤金写道:“我以‘宇宙’一词指称‘上帝’。我相信,这是对 ‘上帝’一词所做的改造,因为这词更好地表达出我(在此)想要陈述的那个无人称的、统一的概念……所有科学都提到宇宙的存在(宇宙即一切事物的整体)。除此以外,在科学里并没有提到上帝的存在。由于目前我尚未形成我自己的知识论,因此,为了方便起见,我假定能够通过科学获得(能够达致的最确定)知识。因此,我相信科学的发现,它只提到了宇宙的存在;我不接受一个独立于宇宙而存在的上帝的概念,因为这缺少证据。”
这就是尤金的经验主义理性所能得出的结论;即便斯宾诺莎的天才思想也不能给出更好的结论。对于人生的目的,尤金这样写道:“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存在,幸福地存在……人必须为了使自己获得幸福而生活,人之所以要接受生活中的不幸,那只是因为这是获得更大幸福的途径。人对宇宙的热爱会帮助他获得更幸福的时光。”
从这篇论文我们可以看出,尤金在那时已经彻底放弃了他先前所接受的基督新教的信仰。他开始憎恨他从小就生活于其中的那种自鸣得意、平淡无奇而又注重消费的中产阶级文化。他以为,这种文化中所具有的上帝的观念是浮浅而迂腐的,凡是想要充份发挥自己理智的人都不应持有这种观念。它的宗教只是那些害怕或实际上无法更深入地探究事物本质的人无条件地接受某种简易的答案而已。对尤金来说,新教所表现出来的是:那些为现世及其幸福而生活的人通过他们生活中的“宗教”的一面来装饰、美化自己的日常生活,为之辩护,为使自己更能忍受每天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由于他的内心感受与此不同,他知道自己决不会强迫自己接受美国基督新教的世界观及其对美满家庭所持的理念。他不会接受这些已被大众普遍接受的观念。他想要逃出这种思想的牢笼,但又无处可逃,因此他惟有反叛这一切。与此同时,无论他是否意识到,他的灵魂正在寻求某种比斯宾诺莎枯燥的理性主义更具“灵性”的事物。
一些年青的理想主义者反叛他们童年时代所接受的基督信仰,他们不接受任何超越理性的事物,却又寻求其它某些能满足他们灵性需求的事物。这样的人极易接受一些听起来非常诱人的话语。当尤金在西方哲学里寻求的时候,他受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哲学家的吸引:弗里德里希·尼采,他象一位先知似地大声疾呼。尤金在大学期间读了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德语原着,大受震憾。
尤金与尼采具有某些共同之处。他和尼采都追寻崇高的理想,都深入而又热切地探寻终极问题;他们都出生在基督新教的宗教氛围里,基督新教虽然应许将他们灵魂所需要的一切都给予他们,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们都性格内向,不善交际,感到与他们周围的人疏离,都经历了他人无法理解的内心痛苦;他们都厌恶标准化的行为准则,反对为人处世驯服懦弱,并批判这种“群居心态”,他们认为新教的基督信仰就是这种心态的典型。尤金离开大学多年以后这样评论尼采的反判精神:“他生性极为浪漫,对所有高尚的思想都极其开放……他年青时,是一所基督新教的神学院的学生,由于他在基督新教里所看到的是软弱的法则,因此开始厌恶基督信仰。当然,这是正确的,因为路德将基督教的修行理念从基督信仰里除掉了,所剩下的只是一些极其虚弱的东西,根本无法满足人的理性与心灵……尼采可能从未看到过一个努力奋斗的人,没有看到过一个大修行者,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位基督教的英雄。由此他便认定全部的基督信仰都是极其荒谬的闹剧,是对人类的欺诈行为,是无法满足人追求真理的理性的, 是一彻头彻尾的迷信。尼采认为人只能认识符合理性的事物,他的思想里充满了这种观念,因此他拒不承认任何超越理性的事物的存在。另一方面,他看到基督(新教的)信仰对人的心灵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这是由于基督新教削弱了基督信仰的内涵,因而使信仰变得苍白无力),他看到基督信仰只是让人们安于现状,因此他说那是使人变得像绵羊般驯服的信仰……
“尼采本人生性就追求高尚的理念并愿为之而奋斗。他是希腊文学的忠实读者。在他早期写的一本书里,他谈论了古希腊诸神之一的迪奥尼西对希腊文学的影响。直到他那个时代,人们都以为希腊是古典的阿波罗传统的故乡。但是他却说不,他说希腊人也充满了奋斗的精神与浪漫的情感,他认为这些都以迪奥尼西神为代表的。这就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像迪奥尼西那样,不断地努力,为了某些更超越的事物而奋斗。”
虽然当时尤金还未认识这种努力奋斗的性质,但却希望自己也能与尼采一起分享这种奋斗,这其实是一种对“修行”的渴望。然而,新教却对此加以否定。尼采的努力奋斗,加上他拒绝了基督信仰,使他发展出了“超人”的思想。尼采说,人是渺小而软弱的,人也是短暂的,因此必须战胜他,必须以超人来取代他。在后来的岁月中,尤金这样评论道:“大圣安托尼将给尼采一个回答,他确实战胜了人(他自己的人性),就像是一位生活在人间的天使。”但是,在那时,他还未真正认识到基督徒修行主义的真谛。
尤金曾这样说:“尼采写过一些优美的诗歌,描述生命中的黑暗面、人生的黑夜以及独孤等主题。”他在这里所谈论的是诸如“夜之歌”那一类的诗歌,查拉斯图拉吟诵了这首诗歌以表达他的感受:“夜已到来:现在喷泉之声音响得愈高了。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我身上有一件从未平静过,也不能平静的东西;它想高喊起来。我身上有一个爱的渴望……唉,冰围着我;我的手接触着冰而发烧……夜已到来:唉,为什么我不得不是光呢!而渴求着黑暗呢!而孤独呢!”尤金在他早年的痛苦岁月里一定对灵魂的这种黑暗、可怕而难以忍受的渴望身有同感。
尼采最后的十二年精神错乱了,在此期间他不可能再写任何东西了。尽管人们普遍以为他是突然发疯的,但是一些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作家则认为他是在他的写作生涯期间渐渐发疯的。
尼采疯狂的观点是德国唯心主义思想家(甚至也包括斯宾诺莎在内)的狂傲哲学的必然结果,他们否认或削弱了上帝的真实性,渐渐变得自我崇拜、狂妄自大,走向虚无主义。尼采这位疯狂的先知就像瓦格纳笔下的异教巨龙一样地怒吼,从他口中喷射出诱人的火焰。这就是超人——亦即敌基督——的新宗教。无论这一宗教是如何的疯狂,对年青的尤金而言,它要比基督教更有意义。他认为当时的基督教是懦弱无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