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繁) | 《塞拉芬·罗斯神父生平与著作》
本译文经正教会中华诸圣会翻译委员会审核通过

为上帝所追逐

我在黑暗中摸索,在光滑难行之地行走,我在身外找寻你,
我找不到“我心的上帝”,我沉入了海底。
我失去了信心,我对于寻获真理是绝望了。
——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
必须这样想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只要我的心一离开我的工作,
就会感受到持续不断地拉近祂,
那位我不愿与之相遇者。
——鲁益师

  对尤金而言,长时间的沉默不语是常有的事。他和艾丽森之间彼此感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没有必要总是说个不停,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我们花好几个小时研究天上的星星。”艾丽森回忆道。“他把不同的星座指给我看,完全凭着记忆。他对蚂蚁、小鸟非常着迷。”她还记得尤金是如何趴在人行道上看蚂蚁,而她则站在一边看着他。“他深深地爱着大海,”她说。“我们一起看海,一连好几个小时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他喜爱夜晚,及散步……

  “他把他的许多感受都告诉了我。事实上,他感到极其绝望:他告诉我他想自杀。他感自己在这世上没有立身之地——没有人理解他。他感到生命是一场空……(在大学期间)他看不起别人,也害怕别人。他感到人们都不接受他,尤其是他的家人。事实上,由于他们对他缺乏了解,因此不接受他。”

  “我从未看到过有人能像尤金那样的专心致志于某件事,他能使自己不受任何事的影响……他并不像我那样的外向而感情用事。但是在他的内心里,他是个非常非常热情的人。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世俗的角度,还是从灵性的角度说的。他是那种决不妥协的人,做任何事都不会半途而废。我想这就是他的家人不了解他的原因。”

  “我也感到在这世上没有我的立身之地。我想我是唯一一个明白他的感受的人,也惟有他能明白我的感受。”

  由于尤金甚至与他所爱的父母都感到疏离,他感自己出生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与空间里。在艾丽森的记忆中,他不喜欢现代的文明,尤其不喜欢现代科技进步的产物。“他不喜欢汽车、电、钟表。”她说,“他甚至不喜欢医生与医院。”

  艾丽森追随艾略特的脚步,是一个安立甘教会的成员,她自认为是一个“安立甘公教徒”。“我年青时非常固执己见。”她说。“我告诉他不应仅凭他从以各式各样奇异的方式实践基督信仰的人身上所看到的来评判基督宗教。我感到他对禅的兴趣只是在追逐大学里的时尚而已,他对禅的态度是当不得真的。”

  尤金以尼采的那句名言对艾丽森说,他相信上帝已经死了。“他也相信有一个上帝。”艾丽森这样说。“但是上帝已被人‘放在棺材’里了。人们相信他们所发明的对上帝的想法,却不相信真实的上帝。有时,尤金极为愤世嫉俗。我想他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他找不到上帝——因此他以研究取代对真理的直接领悟,想要逃避生活,隐藏起来。”

  为理解那时候尤金对上帝所持之观念,我们必须看一下艾伦·华滋早期所写的一本学术著作——《至尊本体》,这是一篇讨论东方形上学与基督宗教的论文。在华滋的全部著作中,尤金最喜爱这篇文章。在这本书中,华滋指出现代基督教不能引人意识到人真正的本性以及真实的上帝。按照华滋的观点,西方人所称之为上帝的其实是人的人类意识的超个人底基——亦即人的真正“自我”——的超位格的基础而已。在《至尊本体》一书的结尾,华滋讨论了实现这一自我的方法,他说,禅的方法比基督宗教的虔诚的宗教实践更适合于现代文化。

  华滋所脱离的恰好是艾丽森所属的同一个安立甘教会的分支——安立甘公教(或称圣公会高派)。华滋的基督徒著作在他放弃基督信仰之前一直被放在艾丽森的教堂的书报架上,当他脱离圣公会后,艾丽森所在的教堂的牧师将华滋的书都扔掉了。不必说,艾丽森对华滋一点也不尊敬。她告诉尤金:“禅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惟有基督信仰(特别是公教会的基督信仰)才应被称为真理。”

  艾丽森批评禅的时候,尤金会被激怒,当艾丽森试图劝说他皈依基督信仰时,他会放声大笑。尽管如此,他仍向她询问许多有关新教与天主教的差异的问题。作为一个圣公会高派的信徒,艾丽森对新教的评价不高,同时却又认为罗马教会因为认为教宗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而陷入了极大的谬误之中。

  为了劝说尤金皈依基督信仰,艾丽森让他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一书。她说,她“试图向他展示他尚未认识的上帝的另一面”。他不可能不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探讨的与尼采所探讨的实在是同样的哲学命题——他的论述也同样有力——只是他是从一个基督徒的观点来看待这些问题的。“没有上帝,因此什么事都可以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尼采说出“上帝死了”这一断语之前三年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一书中藉着伊凡·卡拉玛佐夫的口所说的这句话几乎与尼采的一模一样。事实上,尼采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文学界里思想最深刻的心理学家。

  虽然尤金与艾丽森彼此辩论不休,但是,他无疑很敬佩艾丽森对基督教坚定的信仰及其信仰的深度,这是他自己所不具备的。虽然他们的观点很不相同,但是他们两人却在灵性上有着共同的渴望。尤金只与其他的朋友分享学术上的追求,却从不和他们谈论更深层次的渴望,因此,他们从来都不理解他的内心深处的想法。除了约翰仍在与他的信仰奋斗之外,尤金所有的其他属于学校的出规份子的朋友都以为只有孩子和理智不健全的人才会相信基督教。尤金也和他们一样不接受基督信仰,但是尤金除了向他们中间唯一的虔诚基督徒——艾丽森之外,从来不向他的这群对信仰持怀疑态度的朋友敞开自己的心扉。许多年之后,当得知尤金说艾丽森“理解”他的时候,艾丽森视之为对她所能够做出的最高评价。

  尤金感到艾丽森也是个像他自己一样的不幸的人。他们一起沉默不语地散步,他们以此彼此分担对方的痛苦,这是抚慰伤痛的药膏。尤金所感受到的对艾丽森的爱对他灵性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然而多年之后,因着艾丽森的影响,他有了显著的变化。

  艾丽森还记得那些不同于在他们两人间笼罩着的忧郁色彩的快乐时光。“有一天晚上,我们两人在一个公园边上散步。”她回忆道,“我们看见草地上的洒水器还开着。我喜欢在洒水器中间奔跑,因此我跳过栅栏,跑了过去。尤金笑了起来。当我干傻事时,他总是觉得非常好笑。但是,他从来不干这类的事:他总是举止庄重。”

  艾丽森批评尤金只是在“玩”禅是有理由的。她记得他“将他的闹钟和阿司匹林药片(这两样东西都是他的‘必需品’,但禅却对之不屑一顾)扔掉了”。这一“弃绝”所带来结果是,艾丽森不得不给他阿司匹林,每天敲他的房门把他叫醒,告诉他应去上课了。

  “禅以一种否定的方式给予尤金帮助。”艾丽森说。“他投身于禅之中,想要寻找有关他自身的知识,他发现自己是个罪人。换句话说,这使他醒悟到他需要某些东西这一事实,但是禅并没有提供确切的答案。”

  在晚年时,当有人问尤金有关非位格神的概念(诸如,华滋所写的“自我”)的起源时,这样评论禅说:“那个非位格神的概念来自那些不想与位格神相遇的人,因为祂一定会对人有所要求的。我想,在许多情形下,当人们说他们有这种(对非位格神的)体验时,只是某种幻觉——某种痴心妄想而已。禅修的体验大大助长了这种想法,在禅修时,你‘使自己安静下来。’假如在你的内心深处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你却可以使自己进入某种安静的状态之中,想像你已与上帝相遇,或是想像任何你正在寻求的事物。这是一种灵性不成熟的表现。但是我以为,假如在你有着某种激情的话,最终你会变得疯狂,想要挣脱枷锁。”

  我们可以把这视为尤金在波莫纳大学期间的情况。他是那些在内心里有着某种激情的人中的一份子。甚至可以说,他从来没有真正不相信耶稣基督的真实性,但是,为了反抗他曾亲身接触到的基督信仰的模式,他的理智试图使他的心灵相信他并不相信这些。或者,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讽刺的口吻所说的:“如果他发现自己相信上帝,那么他就会相信上帝;但是既然他不知道自己相信上帝,那么他就不信上帝。”

  艾丽森见证了许多事例,说明尤金“变得疯狂”,想要“挣脱枷锁”,但是却又不真正知道该如去做。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尤金与约翰就上帝的问题发生了争论,争论越来越激烈。约翰、尤金、艾丽森、以及其他几个人去了巴尔迪山顶,这是团体经常聚会的另一地方。除了艾丽森外,人人都喝醉了酒。“约翰大叫大嚷着说他必须为了上帝而守贞不娶。”艾丽森回忆道,“尤金对这一幕感到极其反感。”

  一件出乎大家意料的事发生了。尤金站了起来,开始向约翰大声喊道:“根本就没有上帝!”他大声吼道。“你的上帝纯属一派胡言!如果真有上帝的话,祂决不会折磨祂的追随者。你相信上帝将刺扎入人的身上取乐。这样的上帝根本不存在!”

  尤金发起了酒疯,上前将酒倒在约翰头上,说道:“我是施洗者约安!”然后,他在山顶上向天挥舞着拳头,诅咒上帝,让上帝将他打入地狱。“看啊!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大叫道。他的两眼充满了疯狂的眼神,看着惊魂失色的艾丽森。其他人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但是艾丽森却透过尤金的这一行动看出他正与上帝进行着一场可怕的角斗。他处在绝望之中,只要能使他经验到上帝的存在,即便是受到上帝义怒的永恒惩罚,为他而言,也似乎是值得的,这要比让他处于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淡状态来得好。如果上帝将他打入地狱,至少他会因此感受到上帝的触摸,能够肯定地知道上帝是可以触摸到的,这对他来说是件幸福的事。

  艾丽森还要看到其它诸如此类的事,这些都表明在尤金心中所受到的折磨以及他灵性上的空虚感。“他会绝望地喝得酩酊大醉。”她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的酒量会那么大。他会喝到呕吐不止,还会伤心的痛哭不已。”只有艾丽森看到过他这样。而他的其他朋友只知道,尤金只有为了“消谴”才喝酒。

  有时,尤金喝醉时会念尼采的话,这会令他感到坚强些。奇怪的是,这些话还会起到与它们的作者所想要达到的完全相反的作用。尤金也和尼采一样具有反叛的精神,尤金意识到,和他本人一样,尼采所反抗并不仅仅只是一种理念,或是一种已经过时的、专为那些“驯服的绵羊”所设计的信仰体系。对于这些来说,尼采的反抗太具激情化、太基本、也太个人化了。尼采所反抗的是某个真实的存在,无论是尼采还是尤金都无法逃脱这一真实存在。

  虽然在波莫纳大学,尤金在艾丽森同龄人中是个最众所皆知的无神论者,但是艾丽森却认为他也是个最属灵的人。她说:“即使他是个无神论者,仍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无神论,”尤金晚年这样写道:“真正‘存在主义的’无神论处于一种属灵的状态之中,他们对一个看起来似乎是不义而毫无仁慈怜悯的上帝表示憎恶,因此怒火中烧。与那位即便是对最虔诚的人也是令人费解的真上帝角力,这是一种真实的企图。人们最终在一耀眼的景象中认识了上帝,而这位上帝正是那些真正的无神论者所寻的对象,这是不止一次被人发现的事。在这些灵魂里工作的正是基督……因此,尽管尼采自称是敌基督,但却表现出对基督的深深渴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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