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教会的神学是一个十分广阔的领域。在此,我并不奢望能够对其作出一个系统的概述。我更希望能够向大家浅要地介绍正教神学中的一些独特理念。我也将特别关注正教神学中和中国传统哲学相共鸣的一些方面。出于许多原因,我相信东正教神学在精神上比所有西方的基督教派更为接近中国人的心灵。
在东正教的神学中,区分了两种不同的神学途径。一种被称为“肯定神学”或者“积极的神学”,这种神学的基本特征是探讨上帝“是什么”;而另一种途径被称为“否定神学”或者“消极的神学”,其基本特征是确认上帝“不是什么”。第一种神学途径使我们知晓了一些关于上帝的知识,但是其本身却是一种不完善的入径。完美的途径是第二种,它引导我们超越知识,超越理性的思考,理性的定义,理性的逻辑范畴。所有知识都有其对象,而神学知识的对象——上帝——则是超越万有的。为了接近上帝,必须跨越所有低于上帝的,也就是所有的受造存在。如果一个人自认为看见了上帝,也能够理解他所见者为何,则他所见者必非上帝,而是可理解之物,也就是低于上帝的存有。人只有在非知中才能认知上帝,因为他逾越于一切可能的知识对象之上。
明显地,这种神学的入径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有其对等的表现,尤其是在道德经中。D. C. Lau教授曾评论说,老子对道的否定性描述和东正教的否定神学体系有着深刻的相似形,例如和弗拉基米尔洛斯基的经典著作《东方教会的奥秘神学》中对否定神学所作的杰出表述的相似。
在东正教内,神学从来是和灵修学紧密相系,不可分离的,神学从来不被认为是坐而论道,空谈心性的闲情雅致。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神学家,不仅仅要“知上帝”更要“冥契于上帝”。也就是说,必须超越理性的思考,通过神圣的启示,在灵魂深处感知上帝,与他契合。人的内心和灵智必须服从天启,而此种天启首先来自教会的神示典籍(圣经),其次来自切实在属灵生命中精进者的个人领受。因此,真实的神学建基于真实的灵修。
在过去的两千年中,正教会内出现了无数神圣的导师,也就是善度义德生命,心怀上帝圣灵的圣者们。教会称他们为圣教父,因为他们不仅仅是信徒的导师,更是他们灵魂的父亲,一如使徒圣帕弗罗所言:“你们在基督内,师傅虽有一万,为父的却是不多,因为我在基督耶稣内以福音生了你们”(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四章十五到十六节)。
历代的圣教父们,在上帝圣灵的引导下,为教会阐明了正确的神学和对圣经的正确解释。遵循否定神学的原则,圣教父们将他们的神学教导建立于神圣的启示而非理性的推论。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关于圣三(神圣三位一体)的教义:这一教义表达了上帝关于其性体所做的峰极启示,是一个不属于理性范畴的奥秘。上帝是唯一的,在本性上不可分割,却又存在于三个神圣的位格。于是,上帝既非一又非多,而是超越一切的定义,无法被限定于人类思维的概念之中。
圣三是一个爱的共融。关于圣三的天启揭示了上帝的爱不仅仅以延及受造的世界为足:在圣三内,这爱也一样运行于神性生命内。完满的爱存在于圣三的三个位格之间,在这个忘我而虚己的爱中,三个位格成为一体。
正教会否定神学体系所关注的另外一个要点是基督的位格和性体。圣教父们,以天启的经典为基础,宣认基督拥有两种性体:神性和人性,此二性联合于唯一的上帝圣子神人位格中。按照教父们的训诲和大公会议的定断,基督的二性是“不混,不变,不分,不离”的。这同样是超越了人类理性范畴的定义。按照属世的哲学,一样东西拥有两种本质是不可能的。然而圣教父们逾越了理智的藩篱,宣告了不受理性和逻辑约束的奥秘:在同一位格内,基督既是完全的上帝,又是完全的人。
在东正教神学中,区分了上帝的本质(神性)和上帝的能力(神能)。圣教父们通过自己对上帝的体验,教导我们说,我们人类永远无法理解或者彻悟上帝的本质和性体,但是我们却能通过他的恩宠来了解和认识上帝。通过上帝的能力,人类可以分享上帝本有的神圣生命。
在圣经新约中,神性的能力常常被称为“恩宠/恩典”(希腊文:charis)。在其他地方,神性的能力被称为“能力”,“权能”或者“权柄”(希腊文:dynamis)。在后期的西方教派(天主教和新教)神学中,恩宠被视为上帝创造并赋予人类的一种能力。然而按照原初的基督徒理念——正如在正教的东方所保存的——恩宠不是一种受造之物,而是非受造的。因为只有上帝是非受造的,所以当我们言及恩宠的非受造性时,也就是承认上帝和他的恩宠实际上无二无别。
当初人类的始祖亚当是在恩宠中受造的。他拥有上帝圣灵的恩惠,非受造的神能居于他内。当他因背命而堕落时,这神圣的恩典也就失落了。他成了空虚而无恩宠的灵性死者,而这灵性的死亡又使得他遭受形体的腐朽和死亡。
当上帝在耶稣基督内成为人,他使人类获得了灵性复苏的机会:再次获得上帝的非受造神能,并叫这恩宠永居己内。
基督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当始祖堕落时,死亡就成了他罪孽的刑罚,而当基督舍生于十字架上时,他将这刑罚担负于一己之身,因为他本是全然无罪,不当受死的,所以因着他的代偿,万民的刑罚被废止,人类从罪孽的恶果中被释放。
通过受难和复活,基督赏赐了人类永生:首先他将施生命的恩宠灌注于我们内,使我们拥有真正的属灵生命;其次,他向我们承诺了天国的永恒灵性生命;第三,他也要赋予我们复活后在不朽肉躯内的永恒形体生命。
按照正教会的信仰,信徒通过洗礼而获得了神恩的内在种子。然后,通过在教会内的生活,也就是祈祷,克己,修德,虔信,爱慕的生活,遵行基督诫命,领受圣体宝血,诵读存思圣经典籍,藉着这一切,他培植浇灌洗礼之恩在我们内心所播下的种子,好能更大限度地蒙受恩宠。不断地被上帝的恩宠及能力充满,他也就不断地在肖似基督的进程上成长,最后,在现世的生命结束之后,基督将会承认他确实是属主之人,并接纳他进入他的国度。
前面我谈到,通过基督,人类获得了从罪孽的后果中重获自由的可能。然而这并非全部,藉着基督,人类不仅仅将重获亚当所失落的,也将得到亚当所应得而未得的。人类可以被上帝的神能充满到被“神化”的地步——因恩宠而成为神。
十世纪的一位圣教父,新神学家圣西默盎曾切身体验到神化之恩,并将其描述为对上帝本有生命的分享。这并不是对某种非位格性能力的非位际性体验,而是通过神化之恩与位格性的,生活的上帝的个人际遇。圣西默盎如此写到:“我久坐在床榻上,就在我的修道小室中,我看见那超越了世界的一位临在于我前。我看见他,我——我何敢作此言?——我爱他,他也一样爱我。我独坐陋室,以此冥契滋养着自己。因为与他合一,我逾越了诸天。我知道这是真实的,却又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我知道那不动之尊降临了,那不可见者向我显现了。我知道那超绝万有者将我拥入他内,把我掩藏在他的臂弯之下。于是,我发现自己出离了整个世界。对于世界,我是何等的微渺,而我却在自身内与世界的创造者全然契合。我自知不会死亡,因为我在生命内:万有的生命在我内涌动。他在我的心中,却又不离天上。此处与彼处,是一样的光辉灿烂,因他向我启示了他自己。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如何可以领悟确知这一切?我如何才能如实地表达出我之所悟所见?诚然,这是无可言喻之事,超越语言,不可论说。”
然而,无论圣西默盎所描述的他的神化经验是如何地令人惊异,都只不过是基督对他真实追随者所许诺的的的天国永生的预像而已。
在这次演讲的开始,我提到基督的教会的唯一目标是使人结合于上帝,而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这一结合也就是人的神化。在正统的基督教义中,神化不是指人类依照本性变成上帝。人类的性体不会在上帝内消融,也不会丧失其作为受造物的自性。正教所言的神化,是指分享上帝的生命。也就是上帝和人之间位际性的爱的共融。受造物和非受造者之间的差异不会消失。人类永远存在于其受造本性的疆界之内。他不会变做如基督般和上帝同一性体。
如上所述,基督依照本性是上帝之子,拥有完全的神性,在万世之前,于无始之始由父所生。而人类,则因着恩宠而成为上帝的义子。一如圣约/若所宣认的:“凡是接受他(基督),信他名的人,他就赐予他们权柄,以成为上帝的子女。”(圣经新约,约/若,一章,十二节)。
按照使徒圣彼得所言,我们因为同上帝在他的神能中结合,而成为了“神性的分享者”(圣经新约,彼得后书,一章,四节)。基督,道成肉身的上帝,渴望我们在爱中与他结合。他盼望我们居于他内,他也一样居于我们内。为此,他告诉他的弟子们说:“人若爱我,就会遵循我的话,而我的父也要爱他,我们将到他那里去,与他居于一处。”(圣经新约,约/若,十四章,二十三节),又说:“你们要居于我内,我也要居于你们内”(圣经新约,约/若,十五章,四节)。
这种人和上帝间的合一,是圣三三位之间合一的奥秘象征。基督曾为了他的弟子们向父祈祷说:“你所给予我的荣耀,我也给了他们,为使他们合而为一,就如同我们合而为一一样:我住在他们内,他们住在我内,好使他们完满地合而为一。”(圣经新约,十七章,二十二至二十三节)。